這就是愛情，最美麗的樣子。
《愛在午夜希臘時》Before Midnight
「我做了這麼多，就只是為了逗妳笑而已……」
在接近片尾的地方，近乎絕望的傑西這麼說了。只是想讓你笑，多麼微小的願望和付出哪--但是等一下，在一段長久的關係裡，還在乎、還惦記著要讓對方笑的，又有幾人？那曾經融化我的視線，壓倒一切黑暗的武器，是你的笑容。如今還有多少人記得？
這個小細節，註解了一段強韌的愛情，當傑西在《愛在午夜希臘時》的開頭走出機場，鏡頭搭配吉他聲響起，緩緩帶到車邊講手機的席琳，那是導演再
清楚不過：大家等那班飛機錯過的結果，真的等好久了。他還定定望向在後座睡著的雙胞胎，這一帶，已經什麼都不必說了。
從《黎明破曉》的相遇，《日落巴黎》的重逢，到《午夜希臘》的維繫，這一次要看理想中契合的兩人，進入長遠關係之後﹁維持的煩惱﹂。這是童話與現實的接軌，和時間長河的角力，這才是真實人生最大的段落。而這一回他們不聊星座、宇宙、藝術和生命，而是生活、家庭、彼此的種種。這當中布滿九年的痕跡，這些線索也一步一步堆疊，推往午夜前那場爭吵、那次爆發。
九年後，真正不一樣的是身為媽媽的席琳。他們有世上最甜美的女兒，可是再可愛的孩子，仍代表著沒日沒夜的瑣碎、煩悶和慌亂。獨立如她一樣會沒信心，一方面抱怨這些居家的責任限縮、佔據了她的生命，一方面又甜蜜地說：我發現這幾年的記憶，都是用女孩們的生活事件當刻度的。仙女落地了，她依然聰慧依然有滿滿的想法，但多了點脆弱和疲憊。那是多少磨洗的結果。
她更驚訝地發現：傑西也以同樣的方式記憶這七年。但你知道的，他一直都是那個浪漫的大男孩，毫不猶豫地說出「妳是我第一個愛上的女孩」，說「現在的妳比過去任何時候都漂亮」，說「我愛妳的一切，也明白妳是個複雜的人，那些讓人難以忍受的瘋狂，讓人讚嘆的美麗，我統統接受，而且不想要妳改變。因為這就是妳，一個完整的妳」。
這是三部曲中最狠心的一部，但背後的三位主創對這段愛情，又充滿信心。這在對話裡的笑聲，和最後的「結局」都可以發現。即使在最激烈的爭吵中，在翻舊帳的尖酸刻薄裡，當他們辯解，當他們明志，當他們示弱，你都感覺這是溝通，而非純粹的攻防。他們的目的是抵達，而非傷害彼此。這真的太重要了。
真正理想的關係，是你能在對方面前示弱。你不擔心自尊，不思考姿態，不怕位階、權力關係和其他，你就是袒露自己。
這劇本也花力氣去闡述：所謂真正的契合不等於完全的心靈同步，因為世上沒有誰跟誰是一模一樣的。一定有差異存在。而最美好的關係不是差異最少，是在差異面前，面對克服，彼此理解和妥協，最能夠心甘情願。這是「we’re one, but we’re not the same.(不同卻一同)」，真正難得的是意願，那跨越歧見的意願。
對傑西的時常出差，席琳不乏怨嘆，而對她的新工作，他不贊成又不敢明說。那個九年前在巴黎街頭，擔憂這世界一團糟，理想化又不願妥協的席琳幻影，並沒有和真人重合。這同時還有另一道傷口，是當初已婚有子的傑西在做出選擇之後，必須承擔的。那是身為父親卻不在場的遺憾，如今重要的時機已過，隔閡已經生成了。
為了愛，和一個真正甘願的未來，得背負多少過去，和他人破碎的傷口？活
著從來就不容易，所以我們需要彼此。但是道別更難，所以每一次選擇都更膽戰心驚。這一路走來，不斷傷後癒合的自己，是更強壯，還是更蒼老了？
還好，在這終於不再「僅此一刻」的日常漫談沿途，依然處處讓人微笑。我喜歡他們各自的夢，喜歡他對兒子說：音樂是你未來一定用得上的東西，喜歡故事安排孩子反而跟席琳更親近，喜歡她說：「你聽！我們已經多久沒有像這樣，沒聽到女孩們的聲音了？」我更喜歡她脫口而出：「我此生的摯愛竟然找不到刮鬍……」那是情人變家人的痕跡呀！
但他的藝術路越走越耀眼，她卻一點一點妥協掉好多。她說我以前喜歡寫歌，現在根本沒有時間！她幾乎要忘掉那個星光燦爛的自己了。可是你我忘不了，傑西更不用說了，他嘆道：「我賠上所有，就是為了妳唱歌的樣子。」--這兩個人依舊話說不完，依然在對方面前裝可愛，他愛演，她也不遑多讓；即使在一起這麼久，她還是有﹁我是不是沒說過﹂的童年往事可以突然想起，迫不及待告訴他。即使只是一個單字「Fuck！」她都可以喊得那麼可愛，叫我笑倒……
從開場車上的十三分鐘鏡頭，到中段草原上的笑鬧，再到最後的爭吵，怒氣頂上，他們都沒有封閉自己，沒有拒絕溝通。他們真的能一直說下去，時時刻刻在尋覓對接，而新的共識的可能，也就一直存在著。
她說：「你鬍子裡的紅色光澤消失了，那曾經是我最迷戀的東西。不過現在， 我只要在女兒們的眉眼間發現它，就會想起我們相識那天。」他說：「我把全部生命都給了妳們，我沒有更大的東西可以給了。」而你真的愛我嗎？你後悔過嗎？如果再有一次機會選擇，你會不會不一樣？
《午夜希臘》的最後，一度是很痛的。它從命運的無奈，選擇的承受，和人際間越來越放大的差異，生成怨懟，瀕臨一個夢的幻滅。當她說出那句幾乎無可挽回的話，說不定那根本不是氣話，那才是最終的真實。因為在時光淬鍊，日常磨洗之後，仍能濃烈如新的愛是不存在的。能夠完全平衡自在獨立又親密的關係，是不存在的。
但，就算那樣的愛會消褪，那樣的激情會消失，它仍可以轉化成更巨大，更深層，更柔韌的東西。你可以稱它作親情，也可以叫它作安全感，更可以稱它為意圖，互相了解溝通的意圖。那是她說過，世界上唯一稱得上是魔法的東西。
來到最末，在日落之後，午夜之前，還能帶來破曉曙光的，是再試試看的意願。在片末的扭轉點，傑西說了一句自信到近乎武斷的話，他說：「我做了這麼多，就只是為了要逗妳笑而已。妳想要真愛，這就是了。它並不完美，但這就是了。」
而她明白了，於是願意再試試。不是情急之下的浪漫期待，不是感動之餘的熱血澎湃，而是在平靜中，在沮喪裡，在千頭萬緒的複雜繩結中，依然願意再試。這就是愛情最美麗的樣子。
看完《午夜希臘時》，我知道二○二二年前要靠什麼撐起自己了。你呢？
在平靜中，在沮喪裡，
在千頭萬緒的複雜的繩結中，依然願意再試。這就是愛情最美麗的樣子。
【書名：剛剛好的時光】
【作者簡介：張硯拓】
影評人，經營「時光之硯」部落格及FB粉絲專頁十年。
曾任香港國際電影節費比西獎評審，多次舉辦講座和電影導讀。
（圖文由三采文化提供）