錯過了愛，對自己妥協了，最後會多麼不甘心。
《愛在日落巴黎時》Before Sunset
【愛在】系列三部曲，是我最重要的愛情信仰，其中《愛在日落巴黎時》更是我最愛的一部愛情片。十多年來，我一再和人討論它們，藉此尋找同頻的影癡，甚至辨認出同樣被「綁架」了愛情觀的受害者。但最近，也開始遇到一些朋友對我說：「兩個這麼敏感的心靈相處，其實超累人的。」或「靈魂的伴侶不等於現實生活中，可以為彼此妥協。」或「當下的共鳴，不表示相處一段時間之後，會往同一個方向成長……」
這些我都懂。我當然懂。但這麼多年後再看《日落巴黎》，我仍要說：我是信的，沒有要放棄的意思。或根本是無法放棄。因為第二集說的，不是愛可以多浪漫，而是錯過了，對自己妥協了，最後會多麼不甘心。
九年前，傑西與席琳在維也納一聊鍾情，相約六個月後再見面，那成了影史最好的開放式結局之一。它沒有說破，但樂觀如我當然相信他們會充滿嚮往地，到此開展新人生。沒想到九年過去了，這個不需要後續的故事有了後續，還成為影史最完美的續集電影。
「究竟為何，當初我們沒有交換電話啊？我們到底在想什麼？」
「大概年輕的時候，我們都以為可以再遇到很多相互連結、真正溝通的人吧！直到年歲漸長，才發現那是屈指可數的。」
在那艘蒼蠅船上，傑西忍不住問了，而席琳的回答誠實又感傷。整個故事便圍繞著這個概念，《黎明破曉》寫最完美的「遇見」，《日落巴黎》則嘆最扼腕的「錯過」。從書店外相遇，咖啡店對坐，公園裡的俏皮捉弄，到運河上的感嘆，車上的攤牌，最後在公寓裡那一曲、一舞，曾有的靈魂悸動未消褪，兩人也都扎扎實實地成長了。但整整九年的時光，卻是難以追回。
那再次相遇的火花甚至是新的，但這缺口這麼大，世故又懂彼此的兩人，該怎麼面對？在他們聊近況，聊世局，聊信仰和看待精神／物質的態度，聊城市之美的途中，你跟著找回那獨一無二的熟悉感。當年談命運，談愛情，談嚮往的他們，眼光是看向前方的，如今他們說的是當下，看的是眼前的世界和自我。不再大氣盎然，但更知道自己要什麼。
而每一回重看，我都要先被傑西那(終究)守不住善意的謊言，被席琳拆穿「原來他真的有去」的表情擊中。那太讓人心疼了。即使她喊著：「天啊這好糟！我知道我在笑但我不是故意的，你一定恨死我了吧……」而且他們還笑著，但那一錯過，就是一整個青春哪！
這一路，一邊交代重逢，一邊漸漸揭露各自的不快樂，那曾經滄海在彼此心底留下巨大的乾涸，但那個洞在電影前半被隱藏，或其實是反襯著兩人相處的興奮。起初他們還是客氣的，有點猶豫和認生，對話也都輕巧，隨後越談越深刻，也就親暱起來。咖啡廳那段是史上我最愛的雙人對話，我真喜歡他們告訴彼此：能像這樣在這裡跟你／妳說話，我無比快樂。這劇本透過記憶和被記憶，書寫與被書寫--「從別人的眼睛看自己，真是受寵若驚又焦慮難安」--辯證一個人怎麼「記得」另一個人，怎麼記得某一段曾經的自己。
而一開場的新書會，傑西說著對夢想的不滿足，他一直有個心中最好的自己，為著不能達到而焦慮。相反地席琳真的在實現某些事，讓他更崇拜了。他記住那段情的方式是寫下來，她對記憶的刻意扭曲和錯置，則透露著她的在乎。藉由彼此一度住得很近，這劇本再三強化那「錯過」，但也因為這錯過，及九年後依然存在的連結，他們明白自己沒有依戀錯人。
於是你不時能察覺：那一絲微光依舊，夢縷幽幽，那股能量其實一直都在。隨時在等著其中一人點起火花，馬上能延燒整個銀幕。
終於在那船上，當席琳說：「我一直覺得自己是怪胎，沒辦法像換早餐穀片一樣每換一個對象，就忘掉過去，每個人都有他獨一無二的特質讓我深深地懷念……」聽到這兒的傑西直接招認：「妳知道我為什麼要寫那本蠢書嗎？ 就是為了找到妳。」
九年的能量終於在車上爆發。那場戲一氣呵成，原先還逞強說「過去就是過去了，一切都是命中註定」的席琳，再也藏不住委屈，賭氣地說：「完美的契合根本不存在嘛！什麼『命定的另一半』，根本是邪說！」在這裡，傑西的無助讓人動容，席琳的情緒轉換更讓人驚嘆，混雜著自責與怪罪、悔恨與不甘心，既打掉他的手說：「不要碰我！」又一度想安慰他，但又縮回來。受了傷的我們，總以為只有自己在受苦，沒想過對方也許更痛、更失落。當回憶被按下停止鍵，光陰的流逝卻未停歇，錯過了，痛過了，也在午夜夢迴深深地懊悔過，如今他們終於要再問自己： If not now, when?--若非現在， 還待何時？
愛情不該只是尊重、仰慕、忠誠與守諾，愛情要有個起始點，是源源不絕的力量來源。要有個維持度，想分享當下的安全感和熱情。要有個目標，在共同嚮往的彼方。長大後的你回首，覺得小時候的自己真是一派天真爛漫。但如今的自己，究竟是已然看清浪漫的不實際？還是被現實和疲憊擊垮了，只能妥協於壓抑熱情？
電影裡的他們，可以藉由彼此懂的方式找回對方，找回那交集，但現實生活中呢？
《黎明破曉》和《日落巴黎》示範了一套優秀的劇本，可以讓人物的存在和電影的能量抵達多深的地方。在概念上，它們談人與人的相遇、溝通，彼此的牽引和羈絆。在心靈上，它們具現一則已臻完美的愛情，再用時光的無奈捉弄它，詳細刻畫它的反應。
於是我們得到了結語：很多時候我們只能把握當下的情分，卻沒有辦法掌握未來的緣分。
或反之。
很多時候我們只能把握當下的情分，
卻沒有辦法掌握未來的緣分。
【書名：剛剛好的時光】
【作者簡介：張硯拓】
影評人，經營「時光之硯」部落格及FB粉絲專頁十年。
曾任香港國際電影節費比西獎評審，多次舉辦講座和電影導讀。
（圖文由三采文化提供）