來生再相逢
「為什麼不離婚呢？」
聽到這個至少第一千遍的問題，我啞然失笑，如果選擇離婚，我早在兩年前就離開這個人了，何必等到今天？
今天躺在這裡也不是第一次了，醫院的人對我幾乎定期被送進來，已經從關心到激憤到無奈以至於最後的冷漠，不但醫生行禮如儀的診療，護士有氣無力的照應，連社工員也懶得再輔導我這個家庭暴力的受虐婦女，「她好像被打慣了似的，只要傷口一拆線，就迫不及待的回家……挨打。」有一次我還聽到她們這樣討論，也許覺得我是無可救藥的自暴自棄吧，反正我也不指望誰來救我。
我的丈夫並不是一開始就這麼粗暴殘忍的，我們也一起度過了十八年的美好時光，是這兩年他因為失業才變得壞脾氣、愛打人的，其實我有謀生能力，也沒有孩子，離開他並不至於活不下去，但就在我第三次被打得腦震盪、下定決心要離婚前，一位朋友帶我去催眠，看我的前世。
原來我前世是個男的，而我丈夫在前世是女的，而且是我的愛妾之一，卻因為被我懷疑偷人，叫僕役給活活的打死了……看到這裡，我驚叫出聲，全身被冷汗浸透，帶我去的朋友驚慌失措，催眠師也面色凝重，沉吟不語，「反正我前生虧欠他的，今世一定要還就對了。」我終於體悟而且認命了，催眠師卻不置可否，把我朋友叫去耳語一番，竟連錢也沒收就急著催我們走了。臨出門之前，我彷彿還聽到他的喃喃自語：「孽緣呀真是孽緣……」
以後我再被丈夫打，雖然不能說是甘之如飴，至少是心甘情願的，帶著贖罪、償債的心情，一語不發、面無哀情的默默挨打，反而更惹惱了我丈夫，他氣我無動於衷、不把他看在眼裡，「妳不叫痛，我還打妳幹什麼？」拳頭棍棒更如雨點般落到我身上，我也就一次又一次的被送到這間離我家最近的醫院，而且，死也不肯離婚，心想除非他動手殺了我，否則怎麼樣也還不清我欠他的罪愆。
結果我卻動手殺了他！ 一把水果刀不偏不倚插在他的心臟上，事後我割腕自殺未遂，仍然被送到這家醫院來，只不過門口多了一名戒護的警員，「為什麼不離婚？」就是警察問筆錄、記者採訪新聞和醫生護士們一致的問題，在他們認為：我早該下堂求去，也不必被打到忍無可忍才動手殺夫，犯下滔天大罪。
其實我沒有什麼不可忍的，只是當初帶我去催眠的那位朋友打電話來，說是在報上看到我屢被丈夫凌虐的報導，終於忍不住要吐露這個秘密：當初催眠師偷偷告訴她，我和丈夫，也就是我前世的愛妾，我們必須做七世的夫妻，也就是即使到死，我也沒有「服刑期滿」的一天，我可以選擇被他凌虐到死，然後下一輩子換我報仇；或者乾脆我一刀殺了他，來生再換一個方法還債……既然都是沒完沒了的冤冤相報，那我又何必繼續忍受這無止盡的痛苦呢？
因此我決定殺死他，當我嘶喊著把刀刺進他胸膛時，他卻沒有一點恐懼的神情，反而像是放下萬斤重擔似的，輕輕的對我一笑(他已經兩年沒對我笑了！)，說：「再見。」__
【書名：對不起，嚇到你【苦苓極短篇驚魂版】】
【作者簡介：苦苓】
本名王裕仁，1955年生，祖籍熱河，宜蘭出生，新竹中學、臺大中文系畢業。
曾任中學教師、雜誌編輯、廣播電視主持人，獲《中國時報》散文獎、《聯合報》小說獎，《中外文學》現代詩獎及吳濁流文學獎，著作五十餘種，暢銷逾百萬冊。
（圖文由時報出版提供）