在意外發生的隔天一早,我進加護病房看你,腫漲的右後頭顱,幾乎是半顆腦袋大。你的右臉頰、右肩膀,無一倖免,骨頭全碎。
會選擇在第二天毅然決然為你轉院,實在很戲劇化。
不知道為什麼,我當時一直有個不安的念頭:你留在原醫院,只有等死。
經過急救後,被送進加護病房的你,就像斷了線的風箏,我完全無法得知你的狀況,得到的訊息只有「病人需要再觀察」。
再觀察?觀察什麼?你哪裡受傷了?我希望主治醫師多說一點,讓我知道你的狀況,但我不知道是誰負責你的傷勢。第二天一早,我攔了一位護理師,卻一問三不知。我開始慌張,想找到主治醫師。在第二次探視時,我終於攔到醫師,得到的回答仍是:「七十二小時是黃金期,病人需要再觀察。」
我再問傷勢,回應是:「還不確定,因為病人還在昏迷中,需要再觀察,先穩住生命跡象再說。」這樣的答案我無法接受,我不讓醫師走,最後我哀求問:
「那昏迷指數是多少?」
「這些數據只能當參考……」醫師放緩語氣說。
我再求:「那請告訴我是多少?讓我參考一下也好。」
他停了一下說:「現在進步到大概五到六吧。」
我側身讓醫師離開,退到牆邊,腦袋一片空白。我不懂這些專有名詞,我需要更白話一點的說明。
但這家醫院給我的訊息是,要我等。
等到底是什麼意思?人傷成這樣,為什麼不能趕快治療?要等什麼?
轉院的念頭一起,我變得驚慌,因為這表示我必須面臨從未想像過的一切。我不要你在這家醫院被動的等,也無法忍受對傷勢一無所知的煎熬,因為你的傷勢一定很重。從護理師說規定要簽病危通知書開始,到主治醫師的態度,在在讓我驚覺需要做點什麼,我不能讓你就這樣躺在加護病房裡!
你的車禍已經在圈內引起關注,夥伴們都急著想了解傷勢及提供協助,排山倒海的關心及私訊,讓我的手機提醒不斷,但我只能任由它震動著。還好有社群網站管道,可以讓大家知道你的狀況。
我專心面對所面臨的抉擇,開始與家人討論。你的病歷資料都在台北馬偕醫院,每三年的健檢也在馬偕,我詢問家人意見後,大家都尊重我的決定。有了共識之後,我便詢問有關轉院的事宜,院方一聽,建議我要三思,因為你的生命跡象很不穩,隨時都有危險,稍有移動便可能喪失生命,而且也需要視馬偕有沒有辦法收。就算可以,依你目前的傷勢禁得起上下移動嗎?以及忍受將近一個小時的車程?
天啊!我根本沒想過你的傷勢會如此嚴重。
所以醫師告訴我要等,是在等你能夠活下來?活下來了才能做進一步的醫治嗎?所以在這七十二小時內我只能等?
不!我不要!
我蹲在牆邊,千頭萬緒不斷沸騰又冷卻。我六神無主,但隨即強迫自己要冷靜下來。我告訴自己不能慌、不能亂!你的生死就在我一念之間,我要冷靜、要理智,我需要清醒的腦袋去思考。
要留在這家醫院,等死或活?或是有另一個選擇,可以讓我為你做點什麼?此時你的臉書繼續在沸騰,手機的提醒震個不停,但我真的沒辦法分神接聽或查看。
第三次的探視時間馬上到了,我打起精神,站了起來。不知為何我打開手機,一則私訊跳出:「嫂子加油!請憑妳的直覺做最好的選擇,我認識三峽恩主公醫院的腦神經外科主任,只要妳同意,我馬上幫妳聯繫醫院是否有空床。」
看了這位圈內人簡短的自我介紹,我一點印象也沒有,圈內朋友我雖然沒有都見過面,但你都會跟我聊圈內事,所以常合作的夥伴我大概知道。不過這位朋友我一點印象也沒有,我能相信他嗎?他說圈內人喊他「芭樂」,是在十幾年前當攝影助理時,與你共事過,之後便沒再合作了。芭樂說你應該不認識他,但他很欣賞你的工作態度,他覺得這樣優秀的燈光師一定要救。
接下來的幾個小時,芭樂一邊聯繫恩主公醫院,一邊與我保持聯繫等我回覆。他要我穩住,聽聽自己內心最深處的聲音,他相信我一定能替你做出最好的選擇。
我告訴家人有這麼一位朋友挺身而出後,開始猶豫能相信這個已經十幾年沒見的朋友嗎?萬一轉院的決定有什麼閃失,我該怎麼辦?
轉不轉院,在短短的時間內得下決定,而我卻對情況沒有任何掌握。
半小時後,芭樂傳來訊息:
「嫂子,妳要相信朱師傅,他撐得下去的!醫院方面沒問題了,就等妳一句話。」
又過了十分鐘:
「嫂子,相信自己的直覺,怎麼做對朱師傅最好?妳可以的,加油!我等妳電話。」
看著簡訊,我想起了你,想你以前跟我聊天的情景。以前,我們總在沒通告時,找家可以坐很久的餐廳午餐,餐後點杯飲料,聊彼此近日遇到的人事物,再沒有設限的天南地北聊彼此的看法與夢想、聊社會百態、聊人生觀。
我回想起這些年來你對我說過的處事觀念與態度,還有你希望我稍微調整的傻妞個性。你曾說願意一輩子照顧我,但是人生無常,誰會先離開沒人知道。你最大的牽掛就是擔心我無法照顧自己,因我凡事皆隨興而為,不夠理智。我拚命回想著你對我說的每一件事、每一句話,希望可以從中得到一點線索,讓我能替你下對的抉擇。
我的決定,攸關你的生死。轉院,對你而言是轉機?還是會把你推向死亡?
我不相信車禍送醫的醫院能救你,而在我猶豫要不要將你轉至台北馬偕時,芭樂突然聯絡上我,我也不知道為什麼要相信他,只是憑著一股直覺,以及他電話中篤定的口吻,於是決定冒險一試。
我馬上通知院方,並依規定簽了切結書:「轉院途中病患有任何意外,家屬自行負責。」我聽從芭樂的建議,要求醫院配備全套維生系統的救護車及隨車護理人員,全部費用由家屬自費。就這樣一路飛馳三峽,伴隨著急促的救護鳴笛聲,我在你耳邊不斷說話、要你撐住,我告訴你我會救你,我就在你身邊!
在轉院過程中,芭樂一路沒斷線的跟我保持電話暢通,當救護車一抵達恩主公醫院的急診室外,我便感受到醫護人員的積極,快速又熟練的將你推進急診室,大家忙碌著,卻沒有手忙腳亂,感覺不到絲毫的慌張,這時我的心才定下。我相信你會得到讓我安心的醫療照顧。轉院前承受著你可能死在我的決定上,那些內心的慌張、無助我沒有說出口,我只有一個念頭:你要活下來!
看著醫護人員表情專注的忙碌著,我安心了,你可能有救了。
決定轉院時,是在你尚未脫離險境的黃金七十二小時內,昏迷指數六的你,很可能在轉院途中離世,而我卻在這麼危險的時刻做此決定,說不煎熬是騙人的。你的生死決定在我手中的那種恐懼,你明白嗎?你是我丈夫,我想救你,我只能憑著對你的信心,還有,你一定想活下來。
經過重新檢查傷勢及參考我帶來的病摘後,一位護理師過來拍拍我,要我安心,等等醫師會來跟我解釋你的傷勢。做完一切檢查後,護理師要我跟在病床旁,他們現在要送你上樓轉入加護病房。
我一手輕輕扶著病床欄杆,隨醫護人員左轉右轉、等電梯,在電梯裡,我看著你的頭腫漲成兩倍大,看似兩個肥皂泡泡黏在一起,彷彿一碰就滅;頸部有護頸圈、雙手被固定架包裹著、臉上插了好幾支管子,身旁儀器滴滴響的高頻鳴聲,我何時隨病床進入加護病房、何時被請離床邊的,竟一點印象也沒有。直到護理師拍我,說主治醫師要跟我說明傷勢時才回過神。
經過腦神經外科醫師的說明,我才知道你的傷勢嚴重到隨時會離世!而原醫院沒有檢查出來的傷勢有:肋骨骨折併氣胸、頸部第三椎骨折、左手中指脫臼。
原本的醫院沒發現這些傷勢,是他們忙中疏失?還是已經將你歸類為存活機率不高的傷者?我慶幸能為你成功轉院,我驕傲你展現強烈的求生意志。雖然重度昏迷,但你拚命想活下來的生命力,救了自己。醫師告訴我,他們最喜歡這種病人,有著強大的求生意志,醫師、護理師們面對生命的來來去去,傷者回應給他們想活下來的強烈本能,是他們救人的最大鼓勵。
轉院的決定,沒有任何一個親人敢出意見,真的要謝謝他們,讓我能一個人做出決定。當時會如此平靜,是因為我做了一個打算:如果轉院的決定讓你有什麼不測,我就跟你走。我想好了身後事,所以,我無後顧之憂的為你轉院。
直到現在,我依舊相信是你信仰的恩主公救了你,在冥冥之中我感受到祂對你的慈悲。在住院那一個月,祂老人家給了我好多次穩住心情的力量。你的命,是你自己努力讓它延續下去的,恩主公感受到了,所以給了你一次重生的機會!
芭樂,一位他認識你、而你卻不認識他的圈內人,因為他的一個念頭:朱師傅是個優秀的燈光師,不能死;讓你有了轉機。在三峽恩主公醫院得到的完善醫療照顧,這份恩情,我永遠不會忘。
【書名:等你回來,雖然你從未離開】
【作者簡介:燕子】
1967年生於台北,從小大病沒有小病不斷,是家族眼中的林黛玉,只要身體健健康康,什麼都不用管不必做。婚前家人捧著呵護,婚後由丈夫接手照顧,笨到連燈泡要怎麼換都不知道,天真以為人生就這樣一路順遂的有丈夫撐著,過著無憂無慮的日子。從事親子閱讀、親職教育演講,至偏鄉小學從事閱讀推廣,學生輔導工作。
(文章由方智出版社提供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