九月的仙台也很炎熱。不躲到樹蔭下,馬上就會汗流浹背,然而,比起人情疏離但空氣黏膩的東京,這裡的熱有著完全不同的性質。鶴子人已不在醫院。根據住院病房的護士所言,鶴子是自己收拾好行李,付清費用,一個人離開醫院的。
「七月,我記得是中旬的時候。我問她要去哪裡療養,但她什麼也沒說。」鶴子在戰爭的空襲中失去父母,能依靠的親人只剩住在島根唯一的叔叔。雖然流浪藝人口中的來歷多半都是編造的,但無論怎麼想,百合江都想不出有什麼人能照顧鶴子的生活。以鶴子半身不遂的狀態又要如何工作?如果有親人會照顧她,早在她病倒時就該出現了。
「小百,鶴子姊到底上哪去了?」
「不知道。她可能自己找一個可以落腳的地方,也有可能去島根找她的叔叔了。」
「畢竟她已經不能再唱歌了」,這句話一到喉嚨,又吞了回去。百合江在車站的長椅上坐下來,一籌莫展。回過神來,她發現宗太郎一直在她身邊,一下買便當,一下用圓扇替感到炎熱的百合江搧搧風。每當百合江看到這樣勤快為自己做事的宗太郎,她都會不禁感到:「啊,這孩子真的是垂柳。」
街上隱隱約約飄蕩著憂鬱的氛圍。過去,他們一直過著在廟會與廟會之間四處奔波的日子,驀然回首,百合江發現,廟會結束時的記憶,比廟會進行時的喧囂更深植在她心中。廟會一結束,就要再到下一個城鎮,有時是兩天的演出,有時是三天。途中若接到溫泉街的邀演,他們就能暫時緩緩身子骨。彷彿從一個枝頭飛向另一個枝頭的侯鳥。宗太郎在百合江的身邊咬著冰棒吃,當百合江伸出手,宗太郎就會笑咪咪地把冰棒交給她。先是感受到冰的冰涼,之後才是汽水的甘甜在口中擴散。一直積存在胸中的怏怏不樂,此時一掃而空。
「小宗,你接下來怎麼打算?」
「那妳接下來又是怎麼打算?」
「現在是我在問你要怎麼打算吔。」
「我就是要等妳先說,我才說嘛。」
少了盤纏,再怎麼打算都是假的。百合江想著自己錢包中剩餘的錢,一手將剩下的冰棒還給宗太郎。「今天晚上就開始唱歌,賺點交通費吧。」宗太郎綻開笑靨,彷彿花朵「啪」地一聲綻放開來。雖然連要去哪兒都不知道,但只要沒有餐費和交通費,他們就一步也離不開這個地方。這點是在四處巡演的劇團中學到的,盤纏,有了它,下一頓飯才有著落。居無定所的日子他們絲毫不以為苦,相對地,沒有錢對他們而言才是最可怕的。
他們先在小飯館填飽肚子,入夜後便來到東北地方最燈紅酒綠的鬧區國分町。巷弄裡的霓虹燈百花齊放,這裡和東京完全不同,要解釋哪裡不同卻又一言難盡。硬要說的話,就是兩處的人不同吧。人的動作、速度、口裡說的話全都不同。無論在哪裡唱歌,都有來收保護費的人,這次宗太郎也只得乖乖繳錢。賺來的錢甚至不到東京的一半,但至少當天的落腳處和食物還能有個著落。
百合江躺在賓館裡薄薄的棉被裡,聽著宗太郎睡夢中的呼吸聲。一到仙台就立刻趕去鶴子的醫院,結果卻是走投無路,但他們至少還能靠著唱歌填飽肚子。像這樣四處漂泊的日子,若是只有她自己一個人,恐怕連一天也撐不下去。百合江數著宗太郎規律的呼吸聲。明明身體像鉛塊一樣沉重,明明疲憊得要命,但就是睡不著。一想到該如何告訴宗太郎自己肚裡懷有孩子,就令她不安得連明天會不會來臨都不知道。他們在國分町的巷弄中演唱了一週之久,多數人點唱的是安靜而寂寞的歌曲。寂寞的歌曲是自喧囂的尾聲逐漸遠去時,能夠支撐人心的拐杖。
「咦,你們兩個不是之前曾在秋保表演的劇團團員嗎?」那夜,他們來到第三間大眾酒館時,吧檯邊有個穿著皺巴巴西裝的男子向他們搭話。男子年約五十歲,感覺一副和劇團很熟的樣子。百合江對他沒有印象,但還是低下頭說「當時承蒙您照顧了」,想不起對方是誰時,只要笑著行禮就能矇混過去。男子向他們點了〈哀愁碼頭〉。當宗太郎的吉他聲響起、百合江開口歌唱時,無論是廚房、吧檯或榻榻米座席,全都安靜了下來。曲罷,百合江一邊接受著掌聲,一邊從男子手中接下表演費。男子的眼眶中微微泛淚。
「師匠走了,你們也要繼續加油。團長一定會為你們感到高興的。」宗太郎已向店門口走去。百合江沒弄懂男子所說的話,眨了眨眼,頭一歪。他說的師匠,是指三津橋道夫嗎?男子看到百合江的模樣,擤了擤鼻子。
「法會辦完了嗎?」
「您是在說什麼?誰的法會?」
男子嘴巴一張,不健康的雙頰凹陷了進去,他直視著百合江的雙眼好一會兒。「妳什麼都不知道嗎?」百合江不自覺地增加了眨眼次數。店內又開始恢復嘈雜,看來沒人對男子和百合江之間的對話感興趣。「一個月前,一座的團長被從港口吊了上來。」男子從臀部的口袋取出黑色皮夾,拿出一張名片,並說自己是河北新報社的採訪部記者,姓鈴木。
無論是名片上的文字,還是男子口中所言,百合江都無法會意過來。百合江告訴男子七月起他們去了東京,鈴木才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,用比先前更同情的聲調說:「 遺體大概是被魚啄食, 變得慘不忍睹。最後是靠留在防波堤上的貨車查出身分的。報導大約五行吧。查出來是自殺身亡,貨車上大部分值錢的東西都被偷走了,多虧寫著藝名的外罩還留著,才查得出身分。不過,我覺得那件外罩才是裡面最值錢的東西就是了。」宗太郎撩起暖簾的一角,疑惑地望向百合江。
「不好意思,請問您知道遺骨最後交給了誰嗎?」
「這個我就不知道了,去警局問問看應該會知道。啊,妳等等。」
鈴木從褲子口袋裡取出記事本,用一支短鉛筆在上面寫了些字。
「妳帶著這個和我的名片到縣警局去。妳去問這個人,他應該比較了解。」
百合江接下字條,客客氣氣地道謝後出了暖簾外。一看到宗太郎的臉時,她感到下腹部一陣絞痛。該怎麼轉達鶴子姊已經死了的消息?
「怎麼了?小百。妳的臉色好蒼白。是不是剛剛那男人說了什麼欺負妳的話?要不要我幫妳把他罵回來?」
百合江凝視著宗太郎露出凶光的雙眼。突起嘴唇說「讓我去」的宗太郎正要走回店裡時,百合江拉住了他的手臂。「不是。小宗,不是那樣。是鶴子姊她……」百合江深呼吸了一、兩口氣後,才說道:「死掉了。」
宗太郎啞然張口,久久合不上。霓虹燈照亮兩人的臉龐。他們的臉色之所以如此難看,都是那藍色的霓虹燈害的。斜對面第三間店的暖簾撩起,穿著罩衫式圍裙的女當家在裡面招著手。百合江戳了一下吉他琴身,答道「好的,馬上過去」,便急急忙忙將鈴木的名片和記事本撕下的紙條,收進臀圍寬鬆的窄管褲口袋中。
宮城縣警木島啟治豪爽地迎接百合江和宗太郎,他說他昨晚已接到通知。木島塊頭雖大,看起來卻是個和善的男人。他說他的名字是「啟治(Keiji)」,工作也是「刑警(Keiji)」,輕鬆的玩笑話讓兩人的緊張感緩和下來。然而,他們聽到的事實比想像中更加殘酷。
「無主靈骨嗎?」
「嗯,法律上叫行旅死亡人(註1)。因為雖然知道身分,卻找不到可以聯絡的親戚或熟人處理後事。」
「沒有人來承領遺骨嗎?」
木島略有難色地答了一聲:「嗯。」他說,遺骨已經被安置在負責管理市營墓地的佛寺裡。
「你們打算怎麼辦?我是可以幫你們跟寺方聯絡,但你們和死者沒有血緣關係,我不會勉強你們一定要去。」
宗太郎只有在彈吉他時才會擺出抖擻的表情,其他時間都一臉茫然地跟在百合江身後。繼道夫之後,連鶴子都過世了,他們失去了比父母更像父母的兩個人。不能理解眼前現實的不只宗太郎,百合江又何嘗不是?她只是覺得不能恍恍惚惚地什麼也不做,才前去縣警局的。在開往佛寺的公車上,宗太郎還是呆然地張著口。無神的表情枉費了一張俊臉,令人心生哀憐。
鶴子在安置遺骨的佛寺中成了無主靈骨,百合江在靈前雙手合十悼念。骨灰罈外包覆著一条鶴子的外罩。當百合江要直接走出佛寺時,宗太郎拉住她的手臂。「小百,妳為什麼要走了?我們把鶴子姊一起帶走吧!不要把她一個人留在這種地方啦。」夕陽餘暉從墓地對面強烈地照射而來。過去不知曾有多少次,在這時間與鶴子一起在臉上畫上油彩。宗太郎的手指嵌進百合江的手臂。
「好痛唷,宗太郎,放開我。」
「不要。我要帶著鶴子姊一起走。她是我的老師,她也是妳的老師啊!她是我們唯一的媽媽,不是嗎?她是我們的媽媽啊。」宗太郎邊哭邊說:「這樣太不孝了。」百合江放下行李,揮開宗太郎的手。
「你這呆瓜,說這種話是以為自己還在演戲嗎?這就是流浪藝人死後的下場,你也是,我也是,我們不知道哪天會死在路邊。小宗,你聽著,鶴子姊的遺骨已經找到安身之處了,不管她是怎麼死的,她都是依照自己的想法而活、依照自己的想法而死的。人一旦化作骨灰就到此結束了,像我們這樣到處流浪,哪一天我要是死了,你也會丟下我的遺骨,自己一個人離開。」
百合江的語調中充滿哽咽,「搞什麼,結果在演戲的人根本就是我嘛,」她擤了擤鼻子說。宗太郎開始放聲大哭。住持站在柱子後方看著他們,百合江稍微點頭致意,然後拉著像孩子一樣哭到泣不成聲的宗太郎的手臂,走出佛寺。不知道哪天會死在路邊——當這話一說出口,即使沐浴在夕陽餘暉的照射下,百合江的後背還是流下了涔涔冷汗。百合江停下腳步,閉上雙眼。過去絲毫不曾想起的故鄉景色,如今鮮明地在百合江的腦海中閃過。
「小宗。」
宗太郎將吉他盒重新揹好後,應和了她一聲。百合江大大地吸一口氣,又一次吐盡。她睜開眼睛,道路上延伸出兩條細長的影子。這條凹凸不平的道路,在百合江眼中就像是通往拓荒小屋的馬車道。山野上經年不消的白雪、牧草搖曳的稜線、滿天星斗閃爍的夜空。十六歲離開的故鄉,逐漸從她的心底滿溢出來。
「小宗,你要不要去北海道?」
「北海道是妳出生的地方嗎?」
「跟我去吧,小宗。」
「有熊出沒是真的嗎?」
百合江還沒有決定何時才要說出肚內胎兒的事。「家人」一詞在她心中浮現,她實在難以想像。比起自己要當母親,宗太郎要當父親這件事,才更是讓她沒有真實感。她想起自己原本打算一個人從上野回來,明明是發生在不久前的事,卻好像遙遠的回憶。當時看著宗太郎大啖什錦飯糰時感受到的那股喜悅,如今卻已隔了一層薄膜。百合江把包袱的打結處掛在肩上。
「真的有熊出沒,鹿跟狐狸也常常出現。」
「可是不要緊。」百合江這麼說時,宗太郎紅著雙眼點點頭。
「啊,以前我說父親是大學教授的政治犯,那都是騙人的。不好意思。」
宗太郎笑著說:「那種事,我早知道啦。」在往返於青森和函館間的青函渡船上,百合江嘔吐到內臟都快要翻出來,接下來一整天都躺在函館的廉價旅館中。離開函館前,百合江寄出一封給里實的信。
里實
在新理髮店的工作如何?住在宿舍想必有許多辛苦之處吧。職場的大家待妳可好?不過,像里實這麼能幹的人,我相信不管到哪裡一定都能順順利利。至於我,七月時劇團就解散了。中間發生了許多事,如今我決定回到北海道,現在人在函館。我打算寄出這封信後,就先到札幌,再向釧路前進,和妳見一面後再回標茶。不知道爸爸和媽媽是否會原諒我?里實和弟弟們也會原諒我嗎?請原諒我一直以來的任性。
百合江
百合江將信投入車站的郵筒中。錢包裡的錢,還不夠買到釧路的車票,大概會先停在札幌賺點錢吧。一想到又要一邊唱歌賺錢,一邊被黑道找麻煩,百合江就感到沮喪。然而,即使是想要返回標茶向家人謝罪,也得先有盤纏才行。大概想像得出藥房的夫婦會怎麼跟旁人說她,畢竟永遠都是留下來的人,按自己的想法編故事給大家聽。遺憾的是,能讓百合江順利產下孩子的地方,再怎麼想也只有老家。無論羽木和卯一說出怎麼樣難聽的話,她都不能流掉這孩子,因為即使在這樣的生活中,這孩子仍這麼奮力地想要在她肚內留下。
只要揹著吉他,就會有人從巷弄裡或暖簾後呼喚他們。百合江早已忘了北海道九月的夜晚竟是這麼冷。她穿著花俏的連身洋裝和一件罩衫唱歌。當別人詢問兩人的關係時,他們會回答「姊弟」,一半的人會就此相信,一半的人會懷疑到底。結果,他們在札幌的薄野市區待了半個多月。開始街頭四處賣藝的第三天,有人不知從哪裡聽來的找上他們,問他們能不能代替意外受傷的簽約駐唱歌手,在他們店裡駐唱半個月。百合江和宗太郎都高興得跳了起來,只要在歌廳駐唱半個月,就能拿到一筆不錯的收入。
在薄野,『夢也』是歌廳的始祖。經理人領著他們到包廂裡和女當家見面,女當家穿著和服,坐在包廂最裡面的位子上。她是個年紀雖輕,但派頭十足的女人,遞出的名片上寫著「菊池佐代」。「半個月兩萬圓,那邊彈吉他的小兄弟一萬圓,如何?我們需要的只有歌手,但你們倆是姊弟吧?唱歌時會有樂團伴奏,唱慢歌時就請你們用吉他伴奏。在舞台表演的時間以外,有時會請你們到包廂裡來演唱,另外也要請小兄弟幫忙前台的工作,這樣可以嗎?如果你們嫌錢太少,那就賣力地唱吧,賺取客人的小費。我們的簽約歌手也是這樣。」
據說女當家從赤線時代(註2)起,就在薄野頗有名氣。她的五官雖然柔和,卻有著不搭調的銳利雙眼。對百合江和宗太郎來說,這是千載難逢的工作,一天有兩次舞台演出,晚上的七點和九點開始,時間皆為五十分鐘。百合江說,西洋歌除了鶴子拿手的〈田納西華爾滋〉和〈帶我飛向月球〉以外,她都沒有自信,於是樂團團長就替她編排以日本流行歌和藍調為主的演出曲目。
百合江不唱歌或是沒有客人的時間,樂團都會演奏爵士樂。團長笑著說,其實他們原本是爵士樂團。這裡和廟會或溫泉旅館的演出不同,幾乎沒有客人認真聽百合江唱歌。一邊唱一邊想著或許根本沒人在聽,這對百合江來說絕非一件苦差事,只是有點寂寞而已。百合江只和女當家說過兩次話,一次是來到『夢也』的第一天,另一次是領取酬勞的最後一天。「這半個月謝謝你們了。我本來想說或許有機會找妳來當簽約歌手,所以來聽過妳在台上的演唱……」
接在後面的是什麼話,百合江大致都能料想出來。百合江站在客人散盡的歌廳一隅,身上穿著廉價的棉質襯衫和臀圍寬鬆的窄管褲,聽著女當家所說的話。表演時的禮服都是向店裡借來的,每當工作一結束百合江就會恢復這身打扮,但臉上還留著舞台妝,看起來極為不協調。「個人風采不是一個人想要有就能得到的,這真的是再怎麼靠努力、靠毅力都幫不上忙的東西。妳唱得很好,真的很會唱,但如果接下來想要脫離秀場歌手、更進一步的話,妳恐怕要有覺悟做到完全的一心一意,把欲望、生活,甚至自己都從妳的心中排除。我認識一個孩子現在是一線歌手,他既不會寫字,又不會算術,真是不折不扣的笨蛋。可是,任何東西只要聽過一次,他都能唱得出來。說白一點,他就是個除了唱歌什麼都不會的孩子。」
後來女當家說出口的名字,有名到百合江一聽下巴都差點掉下來。女當家給她的信封裡,裝著比之前說好還高了約一成的酬勞。這或許代表了從唱歌掙錢的業界中離去的遣散費,即使如此,跟這半個月的小費加總起來,在這裡賺的錢是他們一邊在巷弄裡唱歌賣藝,一邊被黑道抽成時所賺的好幾倍。決定離開札幌的那天早上,百合江在旅館的桌子上,將『夢也』的酬勞五五分帳。不出所料地,此舉又引來宗太郎的不悅。
「妳在做什麼?又想要一個人離開嗎?」
「你說的沒錯,但也不全是你說的那樣。」
當兩人脂粉未施地面對面時,百合江的胸口就會感到一陣莫名的難受。百合江的下腹部比離開仙台時更鼓起了些,但是兩頰卻消瘦得不成模樣。今天起就要和這廉價旅館說再見了,或許從今以後再也不會有站上舞台唱歌的機會了。百合江在心裡不斷反芻著『夢也』的女當家所說的話,為了掙錢而唱的歌手身上哪來「風采」?有的也只是身上揹負的「生活」罷了。百合江的歌並不是為聽眾所演唱,或許只是討生活的工具而已。小宗——窗外射入的陽光亮得發白。百合江在說出第一句話之前,對著陽光祈禱:請讓宗太郎從我眼前奪門而出。請讓他繼續和我在一起。
百合江的想法反覆在這兩者之間搖擺不定,連她都搞不清楚,自己到底比較希望何者成真了。「 小宗, 我的肚子裡有孩子了。本來在仙台就該告訴你了。你願意一路跟我到這裡,我真的很高興,謝謝你。」只要他稍微別開眼的話……那樣的話……百合江就能不假思索地搭上開往釧路的火車,她就能一個人毅然回故鄉去,但,宗太郎只是稍微睜大眼睛,目不轉睛地盯著百合江的臉。
「現在起我們就各自行動吧,我會回鄉下去。」
宗太郎的表情益發憤怒,而百合江的兩頰上則是揚起看破一切的微笑。
「妳身體都這樣了還要回鄉下,到底是什麼打算?」曾以女形之姿備受好評的婉約輪廓中,摻雜著一絲厲色。當宗太郎露出這種表情時,即使沒化妝也夠美了。百合江雖然沒談過戀愛,但若要說現在的心情就是戀愛的話,她也沒有異議。再怎麼傷人的話語,只要是出自宗太郎口中,自己似乎都會原諒他。百合江在心底喃喃自語「原來這就是戀愛啊」,接著開口說:「把小孩生下來。」
宗太郎雙眼發紅。數秒後,淚水自雙眼向兩頰狂落而下。
「小百,為什麼妳要說這種話?如果是嫌人家礙事,為什麼不說明白?如果妳是覺得我很麻煩,那妳就直接明講啊!」宗太郎喊道:「那明明就是我的孩子!」百合江闔上眼睛數秒,想確定這並不是一場夢。宗太郎還在邊哭邊擤著鼻子。「小百,妳好過分哦。」
百合江一鼓作氣地睜開眼睛,不論在仙台、在札幌,都是因為宗太郎的眼淚,而讓百合江變得堅強。「那要一起去嗎?」說出這句話後,她才發覺如果自己真有分開的覺悟,就無須特意告訴宗太郎懷孕的事。狡猾的心性一口氣湧上喉頭,百合江察覺到自己是在試探宗太郎,她拿出手帕替宗太郎拭去鼻涕和眼淚。「當然要去。人家要跟小百一起去。」札幌的街上,吹拂著冰冷的秋風。
註1:日本法律有《行旅病人及行旅死亡人取扱法》(行旅病人及行旅死亡人處理法),當死者身分不明,或死亡而遺體無人承領者,稱為「行旅死亡人」。
註2:「赤線」是指日本從一九四六年發布公娼廢止令,到一九五八年施行賣春防止法的這段期間中,半公認的合法賣春地區,而「赤線時代」就是指這段期間。當時,薄野雖然不屬於公認的赤線區,但實際上有許多餐飲店私下進行違法的賣春交易。
【書名:愛的荒蕪地帶】
【作者簡介:櫻木紫乃Sakuragi Shino】
1965年出生於北海道釧路市。2002年以〈雪蟲〉獲得ALL讀物新人獎,2007年出版第一本單行本《冰平線》,備受矚目。2012、13年先後以《愛的荒蕪地帶》獲得突然想傳達愛的書大獎與島清戀愛文學獎,2013年又以《皇家賓館》拿下直木獎。其他作品包括《風葬》、《凍原》、《玻璃蘆葦》、《One More》、《起終點車站(月台)》、《綻放在無人的夜晚》、《純潔的領域》、《蛇行之月》等。
(圖文由博識出版提供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