蔣君傳訊息給我,他失眠了。
他是我以前的同事,許久沒聯絡了,這次是在診間相見。
我一邊評估他失眠的樣貌,一邊追尋失眠的根源:是作息改變?咖啡因攝取過量?還是焦慮擾人?
聽起來,白天沉浸在工作中還好,但每到睡前,煩憂的事情就盤踞心頭,而夜深人靜,這煩憂更顯得清晰喧雜。
「什麼時候開始的呢?」我問。
他也不知道,只知道意識到的時候,他已經產生了無力感。煩憂太過沉重了。
幾年前還是隱隱約約的,只在朋友的婚宴上會有些焦慮,回到一個人的生活時,又如往常一樣自在。
但這一年多來,一種陌生的不安開始從暗處襲來:一個人看電影時,一個人開車回家時,一個人躺在床上準備熄燈時……
「不知道,我開始覺得無聊,好像能有個人說話會比較好。」他說。
其實,那是寂寞的感覺。
只是,「寂寞」兩個字不是他習慣說的語言。
蔣君是一位專業而認真的內科醫師,工作上,他博聞強記,總能對疾病提出理性而精確的分析,讓人敬佩且信任。但相處一陣子,很容易便能深刻感受到他的某種特質──某種硬邦邦,像精裝百科全書那樣的特質,他能告訴你很多他知道的事,但不像小說,能說出你心中的話。
他的語言中,缺少了「情感」。
【向前一步,更貼近彼此】
更多的選擇,卻帶來更多焦慮
夜裡下診後,我們找了一間迴轉壽司店,開始更新彼此的近況。時候雖然不早了,但等待被挑選的壽司與等待挑選的人們,仍在店裡熱切地流轉著。
他說,這一年來,一直是單身的他開始相親了。
「的確是該結婚了,不是嗎?我想了想,相親是最有效率的方法了!」他看著一盤盤從眼前流過的壽司說。
因為年紀跨過了一個門檻、工作穩定了、父母的期待、生涯的規劃、同儕間的影響……他說了諸多原因。但他沒將那種「想跟人說話」的感覺,放進他的理由清單中。
在他口中,結婚像是一件任務。雖然許久不見,他那種硬邦邦的特質依然沒變。
他找的是傳統媒婆,年紀都五十上下,口耳相傳介紹來的。他說沒太費力,稍稍探聽,需求端便與服務端自然搭上線,然後源源不絕拉出一串。
傳統媒婆僅以手機聯絡,跟他要了基本資料還有希望的條件,有適合的人選便回報給他。通常他只知道對方的基本資料,運氣好,才多張照片。如果他覺得有興趣,媒婆就會幫雙方聯繫見面,許多對象都是第一次見面才看到長相。
「第一次見面,不會不知道聊什麼嗎?」我好奇地問。
「不會啊!反正雙方目的都很明確,就聊該聊的。」他就事論事地說。
或許對他而言,這種制式的場合有固定的節奏規則可依循,反而比那些日常隨機的相遇更容易應付些。
我彷彿看見,他像拿著問卷般探究對方的家庭背景、求學經歷、生涯規劃、婚姻價值觀等等。的確!還有比相親更能理所當然地進行調查,又讓人感到自在的場合嗎?
一年來他在餐廳、咖啡館見了二十多位對象,各種學歷職業,醫師、藥劑師、老師、副教授、律師、待業中到終生無業的千金小姐都有,年齡從稍長到小他十歲,身高從等肩平視到小鳥依人。
「假日時很忙啊,有一天,我還午餐、下午茶和晚餐連赴三個約──」
我忍不住插話。「這樣像生產線一樣緊湊又短暫的面試,你不會錯亂嗎?前一個的感受還沒沉澱,下一個又疊了上來。」
「反正把握時間多看、累積更多選擇,才不會錯過最好的人啊!」他說。
然而,事實卻不如他所說的那樣。更多的選擇,帶給他的不是更多把握,反而是更多的焦慮。他茫然地繼續相親,始終無法分辨誰是「最好的人」。
大約有一半的女子跟他保持著不同緊密度的聯絡,但沒半個有進一步發展。他猶豫不決,不敢往下走,一年了,依然孤身一人,寂寞的感覺沒有消失,還披上了另一層焦慮。
「感受」是不講道理的
我從迴轉台上端了一盤鮪魚生魚片,而蔣君目光雖一直逗留在轉動的壽司上,卻遲遲沒有取用。
「吃不下啊?」我問。
「不……還沒看到想吃的。」他搖搖頭說。
他拿出幾張照片,一一向我簡介這些女子的背景,然後焦急地徵詢意見:「怎麼樣?你覺得哪個最好?」
我直覺地反問:「那你心中的理想伴侶是什麼樣子?」畢竟這是他的愛情,我只能祝福,不能替他決定。
「理想伴侶喔……我覺得應該要知識水平差不多才比較容易溝通。年紀比我小但別差太多歲,之間才不會有代溝,生小孩也比較不會有問題。還有……」
蔣君認真地說了許多「具體」條件,卻反而讓我覺得空泛。他替「理想伴侶」勾勒出了硬邦邦的輪廓線,卻只是個沒有血肉、沒有溫度的「空殼」,好像從百科全書裡查到的「妻子」解釋,然後逐條背誦出來。
這個空殼可以套用到照片裡的任何一位女子身上,這些描述缺乏了任何情感層面的東西,無論是他感受到的,或是他需求的。我無法想像蔣君與她們之間交談相處的細微差異,好似複製的外殼,無從分辨起。
但她們當然都是不同的,她們的聲音、呼吸的韻律、笑的樣子、等待的神情,還有聽人說話時躲在眼睛後流轉的思緒……而這些難以具體描述的幽微感受,往往就是感情裡最堅韌而具決定性的力量。
(本文摘自:《男人玻璃心──親愛的,我想明白你》)
(文字提供:寶瓶文化)